客家人物 | 他不是状元，却是最著名的“状元”

（族谱中的潘仝像）

　　隋唐行科举以来，数百名文状元留下了名字。国人一直有很深的状元崇拜情结，汀州人也不例外，他们在州城中心建起雄伟的“三元阁”，寄托庇佑汀州士子“连中三元”的祈愿。汀州地区也流传着不少状元传说，其中最著名者是长汀河田“潘龙中状元”传说——

　　明清某年某日，河田“只（独）目、拱（驼）背、瘸脚”的残疾才子潘龙，走在河田“九曲街”上晋京赶考，引来一群人的笑话，他们称：你潘龙这么丑，若能中状元，我们就扯直河田“九曲街”。殿试时，潘仝貌丑，皇帝不悦，潘龙答以“只目照乾坤，拱背朝天子，独脚跳龙门”，寓意“洞察天下、忠于天子、高攀皇门”，博得龙颜大喜。皇帝遂问起潘龙家境，潘龙气势磅礴地答道：“家住九龙冈，吃在河田、嬲（玩）在三州”（实指其家屋后长有九棵松树、家在河田、三洲一带），“八十一人造饭”（实指家中只有八十一岁的老母造饭），“一百零一人吃饭”（实指母子两人相依为命），“两只龙船送油盐”（实指靠养两只母鸭生蛋换取油盐）。皇帝心忖：“我堂堂天子只居一个州，你潘龙却住在三个州，好生了得！”就脱口道：“卿真安乐死也！”赞扬潘龙家境安乐到了极点。

　　潘龙居然高中状元的惊天消息传到河田“九曲街”上，那些考前嘲笑他的人懊悔不迭，急急忙忙扯直起河田“九曲街”。但是，潘龙衣锦还乡行至宁化县安乐村（今安乐乡政府所在地）时，却莫名中风寒而逝，藁葬于安乐，原来竟是皇帝“安乐死”的赞语变成了魔咒谶语！于是，河田“九曲街”上轰轰烈烈的“扯直工程”戛然而止！

　　真相：潘龙实是潘仝，进士而非状元

　　传说绘声绘色，但笔者查阅明清两朝汀州、长汀志书的“选举志”，均未发现名为“潘龙”的进士。不过，传说多为事实变体并非完全向壁虚构。笔者再查阅南宋末开庆元年（1259年）修成的《临汀志》之《进士题名》，发现所谓明清时河田“潘龙状元”的原型，其实就是南宋理宗朝淳祐四年（1244年）中进士的潘仝（同）。

　　《临汀志·进士题名》载：“淳祐四年甲辰刘梦炎榜潘仝，字会道，长汀县人，调赣州安远尉，转文林郎，广州观察推官。”志书记载“某某榜”进士，“某某”即是该榜（年）状元。因此，淳祐四年状元是留梦炎，潘仝是进士而非状元。据史载，留梦炎（？—1295年），浙江衢州人，曾任左丞相，南宋亡归顺元朝，《临汀志》载其姓“刘”实为“留”之误。又据《宋史·理宗本纪》载：“（淳祐四年六月）乙亥，赐礼部进土留梦炎以下四百二十四人及第，出身有差”，清楚表明状元确是留梦炎，且《临汀志》成书于潘仝中进士后仅15年，岂能有误？

　　至于潘仝是否真为状元，有传说实际作了否定说明。这些传说道，皇帝失口称赞潘仝“真是状元命”，潘仝马上谢恩，皇帝金言玉语难于挽回，但只巧妙赐于潘仝一个名义——“口才状元”。

　　族谱载，潘仝是长汀三洲潘坊人，生卒年为1213—1276年。这么说来，潘仝中进士时正值而立之年的31岁。潘坊今改属与三洲乡毗邻的长汀河田镇，又称潘屋村。南宋汀州，据《临汀志·坊里墟市》载已有“何田市”与“三州墟”，即今河田镇与三洲乡，且河田市是宋代汀州7市镇中唯一地处乡村的，其余6市皆为县市。由于这一带分布着面积较大的山间河谷盆地，距离州城又近，因此一直以来都是汀州经济较为繁庶、文化较为昌盛的地区。

（位于江西兴国均村的潘从源墓——状元家山）

　　族谱又载，潘仝父潘从源（一作“潘松源”，字智河）曾任江西吉州（今江西吉安）教授（主管一州文教的教官），一日，携幼年潘仝南返汀州途经赣州兴国县均村，发现一处风水绝佳的“生龙口”，葬于此地后代能出状元，遂交代潘仝务必葬父于此地，然后买牛化装成牛贩（牛岗先生），故意赶牛糟蹋庄稼，被当地人误伤致死，以生命换得“生龙口”的安葬权。少年潘仝经交涉遂葬父于此，然后返回家乡。虽然年少失怙，母子相依，家境贫寒，但潘仝发愤攻读，后来果真应验高中状元。潘仝曾任职江西、广东，潘氏子孙散布闽赣粤边，均称潘仝为状元，并在潘从源墓书额曰——“状元家山”。潘从源墓今仍在兴国县均村镇，十分完好。

（“状山家山”华表）

　　在“以貌取人”容貌关乎国格的科举时代，要把一个严重残疾的士子传为状元，几近不可思议，是需要巨大勇气的。但是，一个传说得以流传数百年必事出有实。笔者在查找状元资料时，果真找到一个“残疾士子中状元”的特例，并且认为“潘仝中状元”传说与之关系密切。

这个特例就是“残疾方逢辰中状元”。方逢辰（1221—1291年），南宋末学者，浙江严州淳安县城人，原名方梦魁，淳祐十年（1250年）中状元，理宗赐其名“逢辰”。就在方逢辰中状元当年，浙江人俞文豹在国都杭州记下了方逢辰的传奇，他的《吹剑录》载：

　　“唱名状元严州方梦魁，赐名逢辰，右足跛，左目瞽。第四名川人杨潮、南省元泉州陈应雷皆瞽一目。”

　　这则记载说方梦魁右足跛、左目瞎，还是被宋理宗钦点为状元，且赐名“逢辰”。另外，中进士的杨潮、陈应雷均为瞎一目的残疾人。奇陋的方逢辰竟高中状元，这在中国科举史上是空前绝后的，这种传奇不能不广传四方，流传久远，同科应试的汀州士子必将此惊天奇闻传回汀州，因为据《临汀志·进士题名》载，方逢辰榜中进士的汀州士子就有宁化伍功甫、长汀范廷杰。

　　这件奇事恰恰发生在同为理宗朝的潘仝中进士后2科（后6年），潘、方两人残疾情形又如此相同，这就不能不让人推测“潘仝中状元”传说与之应有的某种关联：

　　一者潘仝确为残疾人，潘、方同类，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正如俞文豹所记，与方逢辰同考的残疾士子杨潮、陈应雷都中了进士。

　　二者是潘仝非残疾人，那么有关他残疾中状元的传说，可能是附会了方逢辰传奇衍生而成的，简言之即属“方冠潘戴”。

　　奇怪的是，有资料称方逢辰先祖是客家人，不知何据，但它是否反映出他的传奇在后世的流传变异中，可能和客家人譬如潘仝有了某种牵连呢，有待考证。

　　传说中“潘仝南归逝葬于宁化安乐”的情节，令人扼腕长叹，但是《临汀志·进士题名》载潘仝中进士后任职江西、广东，可知安有此事。民国《长汀县志·古迹志》清楚记载：“潘仝墓，在河田二三里许”，族谱则更明确载潘仝墓在今长汀三洲乡茜坑。现在，每年清明，闽粤赣边大量潘氏后裔都回到长汀潘仝墓前祭祀先祖。

　　“南归安乐死”虽被否定，但它也折射出一定的史实，或说“有样画葫芦”。据查，确有不少状元尤其是宋代状元夺魁不久即不幸辞世者，如唐之归黯，宋之马适、杨寊、焦蹈、李常宁、陈亮等，其中北宋元丰八年（1085年）状元焦蹈，放榜后6天即亡。这是士子们为一跳龙门、拼命苦读的代价、悲剧：高中状元之时，竟成劳瘁丧身之日！在科举时代，作为万人关注的状元，他们的悲剧不能不令人嘘唏并久为流传。

　　关于潘仝的“安乐死”，另一些传说叙述道，策试后皇帝问潘仝有何求，潘仝答：“只求安乐”，皇帝说“那就封你安乐司吧”。“司”谐音“死”，遂有后来的“安乐死”之谶。这盖源于潘仝曾任广东观察（司）推官（负责刑侦），或与潘仝任县尉（主管治安的副县令）的赣州“安远”县的近音有关吧。

　　宋代安乐，《临汀志·坊里墟市》记载说：“安乐墟，在宁化县西南九十里”，是宋代宁化县的五墟之一，《临汀志·邮驿》又载“安乐铺”为驿站，由此可知安乐确是宁化县的一个重要聚落、交通要道，潘仝上京、交游、宦游途经此地的可能性很大，他逝葬于安乐再归葬故里也不是意外之事，但潘仝绝非衣锦南归途中死于安乐，他成功地走出了“焦蹈”们“安乐死”的宿命，不然，他何从去赣州安远任县尉呢？

殿试的迷雾

　　可以设想，少年潘仝能经交涉将父亲如愿以偿葬于“生龙口”，表明他确有非凡口才。他成年加冠时又起字为“会道”，“会”与“仝”字头相同，字形相关是古人取“名”与“字”的常用手法之一，儒家经典《论语》有“宗庙会同”之句（“仝”即“同”），“会道”自然包涵了“领会儒家之道”的意蕴。但它也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联想：“会道”是否也因潘仝少年时即口才非凡，“能言会道”，所以加冠起字时就为“会道”呢？若是，则有一“字”双关、意味无穷之妙了。

　　另外，有些传说把殿试皇帝说成乾隆。这一则可能与乾隆在民间影响巨大、形象英明有关，因此人们认为只有乾隆帝才有可能将一个残疾士子钦点为状元，便将年代较久的故事说成发生在近世的乾隆朝，正如历史戏说剧《宰相刘罗锅》所谓罗锅（驼背）刘镛被乾隆钦点为状元，其实历史上的刘镛其人中了进士但非为状元。二则还可能与今三洲乡一古亭匾上的“古进贤乡”四大字传为乾隆御书有关。

　　但是，依上述考证若再称潘仝为状元，是否就荒唐可笑呢？笔者寻找有关文献资料得出的结论是：把潘仝称作状元是宋时风气，无可厚非。

　　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卷二“名未必符实”条载：

　　“古称状元，不必殿试第一名。唐郑谷登第后，《宿平康里》诗曰：‘好是五更残酒醒，耳边闻唤状元声。’按，（郑）谷登赵昌翰榜，名次第八，非第一也。周必大有《回姚状元颖启》、《回第二人叶状元适启》。当时新进士皆得称状元。”

　　这则材料说，唐代著名诗人郑谷中第八名进士，夜宿平康里，五更酒醒，耳边是别人叫唤他“状元”的声音。南宋周必大（1126—1204年）写信把进士第二名的叶适和第一名的姚颖一样，都称作状元，这是唐宋时期的社会风气。周必大还写有《回第三人朱状元寅仲启》。此事可参阅宋代朱弁的《曲洧旧闻》卷三、清代赵翼《陔余丛考·状元榜眼探花》等。

　　我国行科举制度后，其制度历代有变化。“状元”称谓为进士第一者专用称谓是元明以后的事情，在宋代“状元”则可作为进士的俗称。

　　据上引《宋史》载，当年留梦炎榜共有进士424名，从潘仝传说的殿试情况推测，他虽非状元，但很可能名列前茅，甚至名列一甲（前三名），按当时社会风气，因而被称作“状元”，这一称呼一直流传后世。可以说，南宋闽西偏远山区的苦孩子潘仝中进士后，完全有可能享受了“好是五更残酒醒，耳边闻唤状元声”这一荣耀的。

　　不朽的潘仝

　　潘仝虽然不是状元，但有关他中状元的传说仍有弥足珍贵的流传价值，因为它为后人树立了“不畏逆境、奋发有为”的典型，同时也为告诫人们不得“以貌取人、侮辱弱者”提供了典范。

　　毫无疑问，潘仝是700余年以来形象最为鲜活的一个南宋汀州人，他必将继续活在汀州人的记忆中，激励汀州人民一如既往地崇文重教、开拓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