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旧事最惹思

　　我出生在梅州兴宁的一个小山村。这里自古以来居住的都是客家人。客家人把圩镇的集市交易日叫圩日。记得我孩提时，村里的孩童如能赴圩看看热闹，准会兴奋好几天。而我，父亲在省城工作，不可能像其他孩童一样常有随父母去赴圩的机会。直到八九岁，个头长高了，自己才会偶尔邀上几个小伙伴偷偷去赴圩，看看外面的世界。

　　村子离圩镇八里路，走到村口爬上一条长长的山坡，翻过伯公坳不远就到了。这条路是一条沙石公路，辛勤的养路工人总是把道路中的沙子理得平平整整。汽车经过时，风尘滚滚，遮天蔽日。只是当时车辆不多，偶尔来一辆汽车，孩童们反而挺高兴，多了个话题。

　　在路上，到处可见成群结队的赶圩人，有挑的，有抬的，有推的，有背的，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犹如拍电影的场景。离伯公坳百米处，路弯坡陡，常有交通事故。推鸡公车（独轮车）的工人到了这一段就辛苦了，穿着草鞋的双脚如八字形支架立在后头，拼命往上推，举步维艰，前面的人则背着粗大的麻绳用力地拖着。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看到此景，主动跑到前面去帮助拖车，一直拖上了山坳。推车工人由衷地表扬了我们，其实我们没有多少力气。回到家里，我写了一篇学雷锋日记，作为学校的作业，至今印象深刻。

　　大坪圩坐落在虎形山和药王山之间，是山野中的闹市，颇有几分神秘。据有人考证，旧时离圩镇不远的坪中村至船坑一带，有个大草坪，曾是金兵屯兵操练之地。大坪由此得名。镇内至今仍有天子印、金坑两处保存完好的古栈道，也许与当年的金兵有关。

　　大坪圩镇的街道不大，也不算小，岭南特色的骑楼式建筑。门面像样的店铺都是国营供销社的。每逢圩日，街道按交易产品的种类，划分成若干个专业市场，农家产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俨然农副产品博览会。

　　因地处兴宁、龙川两县交会处，大坪圩开市早，收市晚，产品齐，交易量大，素有“虎圩”之称。农闲的圩日，街道上人潮涌涌，摩肩接踵，孩童需紧紧拉住大人的手，一刻也不放松，否则会有被踩踏或走失的危险。龙川客家话与兴宁客家话有明显区别，龙川客家话的腔调拖得较长。街道上吵吵嚷嚷，两种不同的客家话交织在一起，抑扬顿挫，犹如嘈杂的交响乐。

　　我记得最有趣的是生猪行。这里有一种既非卖方也非买方的中人，他看到买猪的人来了，像久别重逢的亲朋一样迎上来，非常热情，不厌其烦地领着你去选生猪，并一副专家的派头。而对卖方，又似自家人，圆滑有度。有其协调，几乎没有做不成的买卖。买卖做成了，他得到一份中人费，真是无本生意。这种中人，也许是当时的市场中技术含量最高的职业了。

　　赴圩人就餐，一般到国营饭店，经济实惠。也有到个体经营的伙店去的。伙店由店主提供炊具和餐具，顾客自带食材，自行加工，店主收点场地费。我祖父解放前就在这里经营过这种伙店，叫“善昌”号，因解放前夕店铺倒塌，迁移到十多里外的兰亭小街上去继业。旧时的伙店兼有客栈和饭店功能，旅店兴起后，伙店就只余饭店一职了。

　　圩日是相亲的好日子。乡下人找伴侣，一般都是由媒人牵好线，并约定时间到圩镇上见面。他们喜欢找个安静的伙店，男女双方由主事的家长领着各自的子女来会面。如一见钟情，便由男方请客。这一餐，鸡蛋炒米粉是少不了的。这象征着长长久久，春春光光（兴宁客家人把鸡蛋叫“春”）。后面的程序就是“查家门”了。乡下人成婚，都要有这个过程。他们习惯于先结婚后恋爱，不像现代青年，要经历马拉松式的恋爱过程才结婚，害得不少缺乏耐力的人在恋爱的长途中倒下。当然，有的青年在外读书，有知识，结识的人多，也有自订终身的，父母一般也不会反对。

　　我有一位叔婆，为人热心，虽是文盲，但脑子好使，善做红娘。我们住的是一个大屋子，人多。明月清风的盛夏之夜，人们喜欢成群地坐在斗门外的台阶上乘凉聊天。她常会聊些喜剧性的婚嫁信息，大概都是什么村的靓妹子，找到什么村的好人家，婚礼如何排场之类。讲到兴奋处，她时常会拿来参加婚礼带回的喜糖发给大家。孩童们不懂情爱之事，但也喜欢与大人一起凑热闹，因为说不定可得到一个喜糖。

　　圩日的当晚，圩镇有时常会放电影。当时没有电影院，放映队因地制宜，把街道两边封拦起来，成了露天影院。没有座位，观众站着看。圩镇的居民有近水楼台之便，把自家的椅子搬出来，免受站立之苦，真是羡煞人。孩童们舍不得买票，跑到后山上去，居高临下，远远眺望银幕。影片中的对话是听不清的，枪炮声还是很清楚。当时影片不多，大都是战斗故事片或样板戏电影片。样板戏唱词多，且一句话拖得很长很长，孩童不爱看。我们观看的都是《地道战》《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奇袭》等几部战斗片。受此影响，小男孩都有英雄梦，各自动手做小木枪。有个比我稍长的小伙伴手特别巧，做的小木枪外形惟妙惟肖，几乎能以假乱真。他还找来一根空心钢管，自制了一支使用火药的手枪。试用时因后座不牢，火药从后面反射出来，把自己的眉毛都烧了大半，吓得此后再也不敢去冒这样的险了。

　　学校老师多次给我讲罗屏汉烈士的故事。孩童们非常崇拜他。他是我们镇人，红军长征前在江西跟毛主席一起闹革命，智勇双全，曾为邓小平的助手，身居要职，不幸在一次战斗中英勇牺牲了。为了纪念他，解放后把其所在的村改名为屏汉村。孩童们经常在争论：如果他不牺牲，说不定现在就与毛主席、邓小平一起在北京当大官了。

　　圩镇有一所小学，正虎形山下。母亲在乡村当幼师，有时要到这所小学去。一次，我跟母亲赴圩，也进了这所学校。校园是典型的旧式建筑，师生的精神面貌格外亮丽，教学氛围比我的乡村小学强多了，令人耳目一新。后来我才知道，这所小学是全镇的名校，是由旧式学校改造过来，有光荣历史，曾培养了不少人才。我们镇家喻户晓的杨晶华、罗卓汉两位学范都出自这里。杨晶华成为清华大学名教授，罗卓汉成为中山大学名教授，在学术上均颇有建树。

　　客家人喜欢读书，把读书作为谋求出路的重要手段。乡下的很多人虽未外出闯过世界，但知书达理，擅长讲古。记得一位老学究讲过，大坪北面有龙母嶂，圩镇有虎形山，是地道的虎踞龙盘之地，人杰地灵。其实大坪确实出了不少人才，每年有不少学子走进大学殿堂，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

　　“文革运动”开始了，我们学校的教学秩序乱了套。高年级的学生当了红卫兵，挺威风的，老师不怎么管学生了。我们低年级的学生年纪小，不懂世事，只知贪玩。听说大坪圩日时有人戴上高帽游街批斗，我们几个小伙伴好奇地赶去看热闹。因个子小，又没有大人陪同，不敢靠前，只在远处看看。目睹受批斗的人被推搡殴打，觉得他们很可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以后又传来消息，我们镇在北京的名人袁文殊被打成“黑帮”。他是中国电影工作者协会主要负责人，解放前曾是中国左联活动上海的骨干。孩童不懂是非，但知名的乡贤倒台了，心里莫名其妙地痛（注：打倒“四人帮”后，袁文殊被平反，并担任中国文联党组副书记）。我联想到父亲，他一个人在省城新闻系统工作，真为他担忧。不久，父亲所在的单位也开始乱了，在组织的安排下，他回到了家乡避风头，单位按时把工资寄回来。全家团聚，其乐融融。这也是童年时与父亲共处时间最长的日子，记忆难忘。

　　童年如画。童年的时光虽已离我们远去，永远不会回来，而曾经播下的种子已经有了结果，是甜？是酸？是苦？是辣？唯有自己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