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小小说）

刘承源

　　叔公排行第五，父母生了七个儿子，大家都说命好。

　　叔公读五年级时，年成不好，家里没吃的，他父亲就去偷生产队的谷子。生产队禾仓里也没谷子，只剩一袋谷种。吃下去后，全家都毒倒了，原来那谷种是用农药浸泡过的。叔公因为在学校里偷挖了红薯，肚子不很饿，吃得少些，就活下来了，只是跛脚了。跛了脚的叔公成了孤儿。

　　孤儿叔公没再读书，整日在村子里游荡，偷鸡摸狗那是少不了的。不知怎的，没读书的叔公很知道些男女间的秘密，一有机会就向我们炫耀，我们从他那学会了很黄的山歌。而且他对我们的老师很是不敬，时常编排老师的坏话，他说：“永山老师矮伯公，□□大过米升筒。”又教我们唱：“稔子树，秃秃乌，先生教俺打野猪……”叔公原本是极聪明的人，读书时奖状贴满一墙。没读书的叔公依然是我们的领袖，他不知从哪学来许多古怪的字，什么谷笪、炙盎、娭毑、罾笱等等，连我们的老师都不认识。为此他很骄傲，嘲笑我们读的书没用，这很让我们气馁。而大人们面对他的卖弄，只是叹息。

　　后来叔公成了木匠，坚决不种田，把分来地都送给人家。他会的手艺很多，什么手表啦、收音机啦、自行车啦，农村里的希罕物他都会修理。这时他已经不跟我们这些小孩玩了，日夜拼命挣钱。他是村里第一个买卡式录放机、黑白电视机的，他自制音箱，把扬声器放在两个坛子里，一有闲暇就把音乐放得震天响。

　　叔公娶老婆时轰动了全村。那女人是他花大钱买来的，身材好长得也漂亮，梳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子，总在身后甩来甩去，很是吸引光棍们的目光。据说那女人寻死觅活不肯嫁给他，新婚之夜还是同族的几个壮汉帮他将女人绑大字才得逞的。不过没几天那女人就跟他腻得很，软绵绵的叫五古五古，引得小孩子们都学着乱叫。

　　这时的叔公威风得很，胡子总是剃得精光，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大寒天黄军装里也穿了衬衣，一圈领子白得耀眼。村里的男人抽烟都是自卷的喇叭筒，他却抽梅州烟，还带滤嘴的。这时我们这些半大小子都规规距矩矩喊叔公了。

　　好像是第二年春，我那叔婆就出事了。先是叔公被抓了，说是贩卖木材，投机倒把，要罚款要坐牢。叔婆去看他，一去好几天，回来后却哭哭啼啼，晚上便喝农药了。前一天有人去看她，说是被人轮奸了。叔婆死了后，叔公就放回来了，说人家举报错了。而那晚去看过叔婆的人，全被衙门喊去问了话。叔公回到家才知道老婆死了，他疯了似的到处找人问情况，但大家都吱吱唔唔不敢讲。叔公还是听到了点什么，就揣了把菜刀进城了。第二天衙门的人来村里，说叔公疯了，公家出钱送去治疗。又留了点钱，叫村里把那女人埋了。

　　过了好多年，叔公才回来。叔公回来后，大家都认不出他来，四十多岁的汉子，老得与六七十岁的老头一样，好在那跛了的腿是明显的特征。回来后的叔公不跟任何人交往，经常到老婆的坟前发呆。他也没什么营生，好在耕了叔公田地的人家不时送点钱粮，勉强饿不死。后来村里给他申请了“五保户”，但没批下来，说是年龄不够。

　　回来没几年叔公就死了，也是喝农药死的。起因是埋葬叔婆的那块自留地要建什么新村。叔公不肯，衙门就将他铐住，用挖土机将山包推平，连尸骨也没留下，大抵是填在深沟底了。

　　叔公死后，衙门派车来拉到火葬场。族人怕惹麻烦，没人跟着去，也不知有没有留骨灰。留了又如何，他也没个后代。不过有人说他老婆死前是怀了孕的，叔公不是绝代鬼，而是衰鬼，这让老人们提起就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