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革命史上熠熠闪耀的新泉和古田

　　一个地名，往往因承载着一段重要的历史事件而闻名。新泉和古田是福建龙岩的两个地名。或许，作为地名很少被人注意，但在中国现代革命史的经纬上，它们却熠熠闪耀。当一脚踏上闽西的土地时，我知道，我将踏上的是一块英雄辈出的红土地，将邂逅的是一段风云际会的革命史，因为，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里，红色割据政权曾在中国现代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成为了这里强劲的底色，如果不触摸到这些，那我的闽西之旅就不是圆满的。

　　我们的旅程是从连城新泉出发，到古田。汽车一路行走在山岭间，我们一路贪看着路边的绿色风景，文友一路跟我讲述着这块红土地上发生的革命故事以及当年在闽西时期的毛泽东，没料到，历史就在这样的讲述中与我撞个满怀，已逝的风烟在眼前重现华采，我象完成了一次纵深的走读，以一缕心丝穿透旧日时光，走近“挥手起风雷，落笔著华章”的伟人，把小时候心目中的那个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他的历程联系起来。  

　　连城美食城墙上的标语“游冠豸名山，品新泉美食”，把新泉在如今这个时代的形象传递了出来。事实上，新泉有“三宝”：溪鱼豆腐温泉澡，可人们说起新泉的时候，更多地便是提起1929年朱德、毛泽东、陈毅等带领红四军在这里开展的著名的政治、军事整训——新泉整训。大地默默无言，我相信自有它的记忆规则，一旦来了个有号召力的人，封存的历史底蕴便会哗啦啦奔泄而出。为什么人们更愿意记起的是80多年前红军的一场整训？我想这与新泉这块土地上俯拾不尽的红军故事有关，与伟人毛泽东有关，当壮怀激烈的革命岁月与当地独特的风物物产相碰撞，所产生的火花必将穿越历史的云烟，历经时代的风雨，日久弥新，在人们的记忆里愈加醇厚。

　　新泉是连城南部的重镇，北通连城、瑞金，南通上杭、永定，东通龙岩，四相钩连，八方呼应。境内土地肥沃、物产丰饶，风光秀丽，古榕披拂，翠竹亭立，这样的地方恰是屯兵驻扎、休憩放松的好地方。而新泉又是客家人聚居地，客家人是中国一个独具风貌的民系。从西晋开始，汉人因战乱、灾害纷纷从中原往南迁徙，一路跋山涉水，处处为“客”处处为“家”，辗转千里，在赣、闽、湘等崇山峻岭间，找到生息、繁衍的地方，他们秉承着中原古风,用打满血泡的双手和勤俭朴素的传统, 维持着生存和发展，形成了反抗压迫、艰苦奋斗、执着追求、勇敢无畏、挚诚团结的客家精神。毛泽东对新泉不陌生，整训前他曾几次带兵驻扎于此；对客家人也不陌生，创建井岗山根据地的时候，他深深地了解到客家人对革命有着一种天生的热情。客家人身上的精气神与共产党人的理念在先天上有共通的精神氛围，甚至是革命坚实而沉默的存在，既然群众基础是天然的，“土地革命”又让闽西80万的贫苦农民得到了土地，深得百姓拥护，那么，把风景秀丽的新泉变成闽西革命根据地的腹地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在新泉，毛泽东直接领导建立了农会、赤色武装和连城第一个红色政权——连南区革命委员会，组建了红四军第四纵队；创办新泉工农妇女夜校，让坚强聪颖的客家女人也投身到支持革命的洪流当中来。一时间，演讲、开会、检阅、游行、联欢、整队、训练……男人们以参军为荣，祖孙三代都要跟着红军走，向来在“田头地尾”“家头教尾”“灶头锅尾”“针头线尾”的客家女人也纷纷加入赤卫队和暴动队。试想，一支军队能够让百姓们如此拥戴，淳朴的百姓们哪能不把家里自酿的米酒拿出来给红军战士充饥解渴、驱寒送暖、杀敌壮胆？而客家的米酒是如此香甜醉人，不经意间红军晕乎乎倒下了，以至若干年后米酒有了“红军可乐”这样一个雅号。水灵灵的豆腐和清爽爽的溪鱼做成的溪鱼豆腐在红军战士们的舌间增加了嫩嫩滑滑的感觉。当然那热气蒸腾的小河是慰藉红军战士的最好地方，那一泓从地下涌流出来的温润之水会洗去战士们多少艰苦作战的疲乏！原先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新泉男人从村西来，女人从村东来，在一个池塘里洗浴。毛泽东为加强军队的自我约束，增加了“洗澡避女人”这一条，这就是闻名全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第七条“不调戏妇女”的前身。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原先是六项注意，因“新泉三宝”而增加了后两项注意，红军也因在新泉政治、军事整训，被载入新中国历史，你说，这怎会不让新泉人津津乐道呢？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

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 直下龙岩上杭。 

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词中所描述的时代背景是1929年2至4月间蒋介石和桂系军阀李宗仁、白崇禧为控制两湖而进行的战争，趁闽西的国民党军队进入广东攻打桂系，当地空虚，毛泽东应邓子恢的邀请，率军进入闽西。词中生动地描述了红军一往无前，那蕴含着井冈山星火的红旗，插满了闽西土地，土地革命的风潮，象震荡大地的风雷，滚过这一方热土，如火如荼。龙岩、上杭、汀江，这些地名纷纷开拓词境，把宏伟、壮阔、雄浑的革命气象跃然眼前，而“跃过”“直下”这些轻快的动词，把伟人胸藏千山万壑的阔大胸怀、放眼全国的伟大底色、辽远情思反映了出来，读来只让人叹，伟大，有时并不仅仅是伟绩功业，首先要有胸襟。

　　诗词虽然豪迈，事实上，毛泽东在闽西时期是失意的。当时，红四军领导层内部在军委与前委的设置和关系上出现分歧和争论，“朱毛”不分家的朱德和毛泽东，第一次出现政见不和。在6月召开的红四军第七次代表大会上毛泽东以“个人英雄主义”和“家长制”作风遭到批评，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随后落选前委书记，毛泽东离开红四军，以前委特派员的身份，前往闽西特委指导地方工作，在这期间患上了当时很难治愈的疟疾，而思想上的打击似乎更为沉重。他便来到上杭养病，过着隐居般的田园生活。外界没有了毛泽东的消息，甚至被误传“病逝”于山中。文化人的失意往往却是文化的幸事，他会用他或深婉或高迈的文化品格塑造一个地方，才情淋漓尽致地挥洒在这里，从而使这个地方与他一起被世人重新认识。闽西的那些地名就这样与毛泽东一起留在了闽西的土地上。这真是江山也需伟人扶啊！

　　大事业总要经历大悲大患，大人物也总要有大风大浪，遭遇挫折，有时是天才的坟墓，有时却是伟人向上攀登的阶梯。毛泽东从小爱看历史，或许，他在历史的经纬中早已知道如何“古为今用”，改造历史。当他气壮山河、舍我其谁的政治抱负和历史情怀遇到俄国革命带来的马克思主义，他清楚地看到了拯救中国改造中国的道路就是武装起义和革命。而革命的道路当然是曲折的，那么，眼前的这点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人一旦穿透历史的帷幕，建立起更高层次的人生、社会和历史定位，那种自信的驰骋，一般人是难以企及的。当1929年的重阳佳节来临的时候，闽西满山遍野的野菊花竞相开放，茂林秋风的磅礴四时独有，面对一年又一年天高云淡的秋，诗人毛泽东感到了一种灵性的双向对接，广阔的思维空间让他欣然提笔写道：

采桑子·重阳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重阳悲秋,历来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母题，是多数古代文人不可逾越的一个情结，但这首词里一反秋天的肃飒岑寂，给我们展示了一个豪迈辽阔的秋天。起笔恢宏突兀，一下子把人放在宇宙洪荒的角度来察看，一岁一枯荣，人生易老，所以才要更加努力进取，建功立业，莫蹉跎岁月，虚掷光阴。寥寥数笔，从宇宙到人生，又到眼前“战地黄花”，这黄花既非隐士高人的东篱秋丛，亦非悲客病夫的感伤衰怀，而是炮火连天中绽黄吐芳的野菊花，革命的浪漫呼之欲出。谁说血雨腥风容不下诗情？秋风的劲厉，那摧枯拉朽的生命力，不似春天却比春天更鲜明。秋天是如此高昂，在这首词里，哪里有个人有小我的失意？只有刚毅的意志鼓舞和智慧的理想启发，意兴与山川同廓。或许，毛泽东还在这天地间最生机盎然的霜花中看到了人民革命的花朵终将开遍天涯，象星火燎原一样？

　　读毛泽东的诗词，总会被勃发着的涵盖古今雄视天下的王者气概所感染。纵观上下两千年中国历史，气魄雄伟的创作风格只有曹操才可以与之相媲，巧的是曹操不仅是政治家、军事家，翻开中国文学史也赫然印着他的名字，那“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诗句，吞含日月，孕育星辰，其气吞山河的壮丽意境壮阔胸怀与毛泽东的诗作不相上下，我甚至暗想，或许，在个人心理情感上，毛泽东与曹操是有着某种暗接的，或许他就把曹操当作一个隔越千年的对话者，英雄相惜。

　　事物总是错综复杂、上下相形、得失相通的，对毛泽东来讲，闽西的个人失意反倒让他有了思考和调查的时间，他有时会与一些战士打招呼，或者径入田间、野地，和农民倾谈，有时面对四野，他会就着浓荫席地而坐，或驻足深思。谁知这思考和调查，为中国革命找到了胜利的方向，使得一个军队走向成熟，工农红军从此成为一支新型的人民军队。　

　　小时候，当我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很奇怪为什么一次会议就能决定一支军队的成型呢？可我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出来。此刻，我们即将进入古田会议的旧址——上杭县古田村的廖氏宗祠，试着在宏大叙事中了解背景，关注其中的历史细节，并解开自己的幼稚疑问。

　　那是幢单层歇山四合院式的房子，背倚着逶迤莽莽的采眉岭笔架山，在一大片绿浪翻滚的稻田后面，“古田会议永放光芒”八个红色大字在葱郁的参天大树掩映下，分外清晰。它没有我想象中的肃穆，相反还很温馨安宁，甚至有种年轻的活力，这样的场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对旧址前面的那片稻田，我更是诧异，是出于对历史的还原还是巧合？

　　马克思曾经指出:“在伊兹拉兹的军营中,农民群众开创了革命;在布加勒斯特,它拯救了革命;在图拉真军营,只有它没有失去希望。”我不知道毛泽东有没有读到这一段，但在革命实践中他渐渐认识到了农民的力量、土地的问题，或许这与他出身农村,对农民的疾苦有着切身体会有关，也或许与他早年在历史中看到的中国源远流长的治国理念都是以农为本、围绕着农事有关。1926年毛泽东曾在他的《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文章中提到“农民问题乃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不起来参加并拥护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不会成功”，可见那时他就意识到了获得农民群众的拥护是中国革命的中心问题，而让农民实现“耕者有其田”，则是一把钥匙，是领导革命的突破口。古田会议旧址前的这片田地，是希望我们先看到土地，然后更深切地想到因为土地革命，广大农民才坚决地站到了革命的一边？继而想到农民是这支队伍的基本力量吗？然而，就象四周都是山岭一样，地理环境的闭塞和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农民身上普遍存在着散漫自私的弱点，特别是一些思想意识的存在对红军的发展很不利，为此，毛泽东先是通过新泉整训，然后通过会议的形式驱散、廓清军队中不知不觉存在的思想沉云，纠正队伍中存在的错误，改造红军队伍。

　　这会议就是古田会议。

　　就是在这个不大的祠堂里，1929年的 12月28日、29日，聚集着120多位洗涤乾坤的热血男儿，外面北风朔朔，雪花飘飘，而里面的氛围和数堆熊熊的炭火一样热烈。他们听取报告，真诚讨论，指陈红军队伍中士兵动不动就被打屁股、关禁闭、滥施肉刑等时弊，他们反对枪毙逃兵，主张官兵平等，用古田会议3万余字的8个决议案来商定要将一支以农民为主要成分的军队建设成为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这就是《古田会议决议》。决议后来成为了红军纲领性的文件，在各地工农红军中贯彻执行。也因此，会址也被誉为“军魂”所在地，引来络绎不绝的人们参观。 

　　确实，古田会议旧址当真也不是以风景而取胜，但那份《古田会议决议》大到规定红军的性质，细到将最基层的士兵部队生活放入了决议，第七第八部分明文规定废止肉刑、优待伤病兵问题，凸显了即便是在冷风热血、战斗频繁的年代，士兵的生命意志仍然被尊重，“文以化成”朴素、温暖、敦厚的生命情怀，它让士兵从此觉得这才是人民的军队，人民与军队血融于水的关系开始显现出来。“古田会议永放光芒”，那光芒便是这种人性的光芒，生命的力量。怪不得我来到这里，那种瞻仰的神圣感觉不多，相反感受到的是充满活力的生命基因。